臉書大神的厲害

方偉達老師  2017年5月27日 撰 原刊於方老師臉書

18671553_1295690600539007_1510762648514248837_o去年我在臉書上說,我看到網上說,賓州大學設計學院院長Frederick Steiner上任。我好希望能夠看到Fritz,後來郭瓊瑩主任說,想想看,能不能請到Fritz來台灣。後來,臺北大學黃書禮老師邀約,花了許多時間和精力,辦理研討會,昨天夢想實現。

臉書大神很厲害,兩位老師很厲害。我的碩士班指導教授Frederick Steiner來台灣演講了,這一等,等了二十五年。

十年師恩– Dr. Frederick Steiner與我
(撰文者/方偉達,寫於2002年秋天,未發表)

君乘車,我戴笠,他日相逢為君下。
君擔簦,我跨馬,他日相逢下馬揖。
–(浙江童謠)

很喜歡看蘇東坡的詩:「十年生死兩茫茫,不思量,自難忘。」想像蘇東坡的文人氣質很重,太太已經死了十年了,但是他依舊想念,雖然身旁也有小妾朝雲,畢竟,文人多情,沒有從一而終,但是畢竟重感情,能夠從一而終的,那真的只有東邪黃藥師了。

說實在的,我其實不是很重感情的人,也很少觸景傷情,能夠看清缺憾,將缺憾還諸天地,能還諸就還諸天地吧。因為這輩子太多風風雨雨,曾想說,很多事情,自己了解就好,更不賦予他人多說,人家了解是最好,不了解也不須多做解釋,因為解釋也解釋不清楚。天地間,風雲滿地,誰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事呢?很多事,想想看,雲淡風輕,很多人,可能這輩子也只多見過一次面,說過一句話,就此話別,那也是只有一次見面的緣份,雖然想多談一句,可能再也不得

緣份呀,緣份。你喜歡的人,人家偏偏不喜歡你。你不喜歡的人,人家偏偏一輩子纏著你。所以說,交淺言必淺,即使深交,也一定因為言多而失焦,一旦暴露太多,風雲變色,那深度交情,也因為之間的不合而告碎。彩雲易散,琉璃易碎,本是軒昂頭角,即使是行到龍吟,也同時會產生豹變。

所以,我的感情觀真的很淡,即使是朋友,也大多不知道我自己的真正想法,也許習慣正言若反吧,不說真話,誰也不知道我真正的想法。

也許感情觀淡的人,不會有真正懷念的人。我記得小學六年級時,我的一年級老師因為出了車禍而過世,那時她因為天空下雨,幫唸國中的兒子送傘,結果騎腳踏車,被卡車碾過。在出殯回家的路途,幾個同學還是嘻嘻哈哈的。同學罵我說:「老師對你那麼好,又疼你,又讓你當班長,為什麼沒有悲傷的表情?」當然,我很懷念這個老師,因為他是我啟蒙的老師,人也很好。可是,也許我沒有辦法忘記,她用書敲我頭,小學一年級那年考聽寫,不會寫「這」這個字,回頭看同學的,於是被老師用書本敲到腦袋,我應該感謝老師的,因為這個年紀的小孩如果作弊得逞,長大之後,不知道會怎麼樣。也許當山賊草寇,也許當竊國大盜,也許當網路駭客,也許有許多也許,反正不一而足,但是被抓到了,長大也許什麼壞事都不敢做。所以,我要感謝老師,希望她在天之靈得到安慰。

在台灣被許多老師教過,經常要分數是家常便飯,大概是怕被當吧。但是,很難有老師我會一直懷念著,當然有,會想回去看的,也許不多,也許,真的是和老師,沒有緣份。

但是,在美國不一樣。有老師,簡直是上輩子結下的樑子,硬是可以斷送掉我的前途。有老師,可能是真的有緣份,即使是見面時,語言不通,還是可以好像一見如故,十年前可以在校園見到面,十年後,走過校園草皮,又可以見到面,然而已經是不同的校園。環境時空已經改變,老師的白髮已經風霜,而我,從慘綠少年,已經是略有一點滄桑。

那年,媽媽到亞歷桑那州立大學後,就一直鼓吹我來,我想好吧。也只有這個學校最先給我入學許可了,就來吧。可是剛進到學校,人生地不熟,跑到建築學院,秘書也不太理我,見不到指導教授,我覺得很無奈。第二天下午,我到學校去碰碰運氣,看到一個很帥的美國男子,約四十歲左右,穿著短褲在系上晃來晃去,我想,可能是系上年輕助理教授,上完班,要出去打球了吧。我喜歡看帥哥,看起來他人也不錯,於是就上去攀談,告訴他我的指導教授是研究所所長,並且抱怨系上秘書理都不理我。他問我說:「那我幫你安排所長的時間好不好?」

我說:「好。」接著他在名冊上寫下時間之後,我向他說聲謝謝,看到他走進所長辦公室。

原來,他就是帥哥所長。

那年過了一半,我的成績很爛,連一科A也沒有。我又跑去向他抱怨,問說:「為什麼我不能得A呢?」所長安慰我說:「也許是英文的關係吧。」然後,第二年他竟然還給我獎學金,我差點跌倒。我問說:「你們這裡碩士要三年才拿到,別的碩士三十個學分,為什麼這裡要四十八個學分?有沒有暑假可以修課的機會,然後可以早一點畢業?」所長告訴我說,暑假有六個學分到歐洲的課,於是我不但賺到學分,還學了歐洲建築藝術,滿足我到處流浪的慾望。可是,他雖然是我的指導教授,二年下來,他的課我一門都沒有修過,意思是,他根本沒有直接教過我任何課,那他是怎麼指導我的呢?

話說,寫論文的時候,我剛找到的是一個華裔的教授,但是不會說中文,英文造詣比美國教授還要好。他說:「我的想法是,要強迫你的一些想法。」我想:「我都已經來到美國了,還要接受東方教育那一套嗎?」於是,我不理會他的論文教導,竟然跑回去找所長,連論文題目也換了。

第一次口試的時候,真的是被教授圍剿,論文大綱寫的太糟,又不準確,我回答到焦頭爛額。華裔教授指著我的題目說,這沒有辦法做呢,我想說大勢已去,可能不通過了。我立即站起來,年輕氣盛,本來英文說得結結巴巴的,回頭用我想像不到流利的英文對華裔教授說:「如果你覺得我應該換題目的話,可以,我換過這個題目,你不是這方面的專家,我也把你換掉。」華裔教授氣到發抖,準備要爆發,情勢一發不可收拾的時候。我眼睛一瞄,看到所長拉了一下教授的袖子,暗示他不要生氣。然後請我出去,事後,所長告訴我說:「回台灣準備一下,蒐集資料再回來。」

當天晚上,回到住的地方,眼淚就不自禁的留下來,我可以十年不留一滴眼淚,這個眼淚,是慨嘆生命有定,那年,預官、高考、研究所全部落榜時,學妹帶我去通靈者算命,不是已經註定我只能唸到大學嗎?想唸碩士,看來這輩子,是沒有這個命囉。那我是沒法通過命運的安排囉?我恨。

回台灣準備了一個半月,在美國亞歷桑那的公寓中花了半年的時間,改改寫寫,很爛的英文,改成比較可以看的英文,口試那天,我又被請出去了。後來,所長出來後,面有憂色,我想,可能不過吧。他伸出手來,說:「恭喜。」我也是淡淡的說:「謝謝。」第二年,我將論文投到芝加哥大學發表,順道去找所長,他說:「是新的東西嗎?」我說:「是老東西。」

我想,所長對台灣學生友善,可能是因為他爸爸以前當過海軍陸戰隊,二次世界大戰時,協助過國民政府作戰。他有一次看到我掛老爸海軍陸戰隊的隊徽,他說:「你掛的是是海軍陸戰隊徽章囉。」於是,我送給他海龜蛋裝飾品,台灣一個賣五十塊錢。

在這幾年之中,我一有開會或是被台灣送出來訓練,總是會溜到他那裡找他,他安排我做一場演講之後,告訴我說:「我們這裡成立博士班了。」我告訴他,台灣政府希望我唸的科目,亞歷桑那可能沒有。他問我說是什麼?我說:「濕地。」亞歷桑那這塊沙漠,沒有濕地,但是應該要有濕地。然後華裔教授好像忘記我得罪他的事,他建議我不要回到亞歷桑那,「因為你在我們這裡學的,已經都學到了。」「我和你說的這些,不要告訴所長。」

於是,我放棄成為他學生的機會。他問我說:「想去哪裡?」我說:「柏克來。」因為我每天清晨五點半跑操場的時候,都會朝西方大叫柏克來三次。他說,會幫我寫介紹信。直到有一天,柏克來拒絕我入學,我想,我去了柏克來五次,柏克來教授來台灣,我接觸過教授三次,沒能進去,也是緣份不足(後來我才知道,同一年柏克來收了北京大學的一個學生),我向所長求救,想回亞歷桑那,卻不料哈佛給我入學許可,我將這個消息告訴所長,他說:「恭喜,恭喜。」之後,亞歷桑那州立大學給了我拒絕信。

時間一晃,離我第一次見到所長已經九年了。哈佛老教授告訴我,在亞歷桑那有一場研討會,我回亞歷桑那到建築學院的途中,看到所長,理個平頭,兩鬢已經花白,離我第一次見到四十歲的帥哥,已經大大不同了。我覺得他不復以前的帥勁,雖然四個學位的氣質猶存(一個博士加上三個碩士,每隔一兩年就會寫一本書)。但是多半有點落寞。我想到他當年的衝勁沒有了,想當年,為了要成立博士班,將農學院七個教授請到建築學院,硬是將景觀建築提升到生態戰略的層次。但是他在這裡當所長已經十年,該做的都做的,沒有發揮的餘地,西校區又建立了生態研究所,已經將他的宏圖拆散,其他教授也四散。他告訴我說:「尹瑪哈剛過世。」尹瑪哈是他的老師,美國總統最倚重的生態規劃顧問,尹瑪哈過世,就代表一個生態規劃啟蒙時代的結束。他介紹我時,有點悲傷的說:「因為到哈佛,就沒有回亞歷桑那。」但是旁邊人幫腔說:「他不是回來看你了嗎?」我聽到有一點感傷,趕快拿一本他剛出版的新書,請他簽名。

可以說,我最背也就是那段時期,哈佛和我的緣份只有一年半,給我一個學位,就把我踢出去,原來我不夠格,我不像當年的慘綠少年,還會向教授兇,現在我認了,我默默的收拾行囊,放棄戰鬥,準備離去。十二月才過完灰濛濛的銀色聖誕,冒著零下十二度的酷寒,到達一個我最不想去的地方:德州。行前有人告訴我說,所長已經去德州奧斯汀當建築學院院長了。在三千一百公里的奔馳下,我到德州只花了二天半,我不是去奧斯汀,而是去大學站,在晚上星夜追逐下,有時可以開到時速一百六十公里,這種跑法,一天就可以跑台灣一圈。我一打瞌睡,就想到所長,撐一點,撐一點,就可以見到所長了,我自己勉勵自己說。

大學站到奧斯汀只有二個小時車程,我告訴所長,我來到德州。他回覆電子郵件:「下個星期很忙,要約時間,請和助理副院長聯絡時間。」我有點難過。

在這裡撐了半年,從波士頓的花花世界,來到德州鳥不生蛋,真是唸農學院的好地方。我的博士學分,都不能轉過來,這個學校真跩,只有重頭開始,而且準備一年就修完課。壓力大到失眠,最重的時候,一個月有十篇報告要撰寫,我開始有點厭世。

九個月過去了,我沒有見到所長,暑假時開車去奧斯汀,繞道建築學院前,沒有進去。兩個星期前,我實在忍不住了,我發了信給所長,想去看看他。他回給我一封信:

「在我回到奧斯汀前,就是十四號星期六,我們可以一起吃早餐。」我看到莫名其妙,那在哪裡見面呢?
「星期六在那見面我也不知道,你要問羅傑斯教授。」我想,所長大概是太忙了,寫電子郵件,只有一句話,讓人看不懂。我問:「誰是羅傑斯教授?」「他是德州農工景觀建築及規劃所所長。」

我懂了。我到羅傑斯教授那裡,去問他的秘書,問說:「奧斯汀建築學院的院長,是不是要來這裡?」秘書說:「是呀,我正要發電子郵件給你,通知你吃早餐的地方。」

原來所長星期五來這裡演講,第二天他還約我九點鐘在下榻旅館共進早餐。

我在演講會前抵達,所長正在準備電腦投影片,準備講:「城市生態。」他看到我後,很有禮貌的朝我走來,和我握握手。演講廳光影交錯,和他投射的黑白照片,然後還有許多不小心放顛倒的照片,他不好意思的笑笑說:「還好我這裡有許多鳥瞰照片,放反了,也看不出來。」
我突然想到所長有一次在家幫我倒一杯咖啡,要煮咖啡,結果還會打翻咖啡罐,讓太太趕快來收拾的往事。我笑笑,也許專注學問的人,像是搞規劃的,搞藝術的,總是有點不會動手幹活,總有一些需要女人處理的小事吧。我有一種恍若回到亞歷桑那的感覺,只是不同的空間和時間,好像做夢一般,一年前兩個人不會想到,一年後會在德州一個演講場合聚在一起。但是如今,我已成為建築學院的逃兵,不再搞規劃,改投科學,然後反反覆覆的態度,實在不是一個好的研究者,我想,所長雖然不一定諒解,應該能理解的。
(撰文者/方偉達,寫於2002年秋天,未發表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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